【高祁】赏花时(下)


赏花时的下。
忘记了的去看看上吧。
这真的是,我写过的,最好的一篇高祁了。

3.
  厮磨了没有几日,这位张大人的娇妻带人找上了门。

  那天天未大亮,府邸的门就被用蛮力撞开了。冲进来一位气势汹汹的小姐,梳着乖顺的云水鬓,画着精致的远山眉,眉角还擦了螺子黛。那小姐身后跟着三两个男人,下人打扮,壮实的像是打手。他早就听闻这位张大人兵法好、功夫好,一概不如娶得好,三尺红装一嫁轿的买卖就和段总指挥攀上了姻缘。于是他静看着一场闹剧,他衣冠整齐的端坐着,赤身裸体的是张军长,后背上还留着云雨的痕迹。大小姐气的柳眉倒竖,一双杏仁儿眼瞪得滚圆。她的目光如利箭般在两人身上走了个来回,最终锁在了祁同伟身上。

  “我当相公置了栋官邸是徒留着,原来是藏娇呢。”她有江南口音,大抵是送去南方养了几年回来的,狠戾的话说的吴侬软语。但她的动作却是彻彻底底的北方,细算起来还得是西北——她甩了祁同伟一个耳光。

  这一耳光挨得有点猝不及防,他登时偏了头,半面脸火辣辣的痛了起来,耳前教尖利的指甲勾了一道伤。他转回头来,还是波澜不惊的笑着,扯到嘴角红肿的地方还有点疼。这一耳光倒把床上的张军长震醒了,祁同伟想她本来目的大约也是这个。张军长爬起来,像是受了弥天大辱一般指着她,手指都气的发颤。他想说两句狠的,一歪头看见了后面站的规规整整的保镖团,登时噤了声。

  “张军长怎么不说了?”

  “你该适可而止。”他抬手把衣服套上,“一个女人家,管起男人的事了。”

  “你娶我那天可不是这么说的。你风流,我本来不想管,可是什么下贱的优伶都往家里带,你不给我解释,总该给我家里一个解释吧?”

  张军长抬手的动作停住了,过了一会,化成一个耳光抽在了祁同伟的脸上。

  “冲撞了太太还不道歉?”

  男人的手劲儿不像刚才花拳绣腿,这一下来的很猛,他的牙齿正磕在口腔壁上,嘴角渗了血。他先是不可置信,怔了两秒后翻下床跪在地上,头伏了下去。

  “冲撞了夫人,还请夫人谅解。”他一字一顿的说,心里冷笑着,像裹了一层冰。说完他自顾自走出了府邸,回了望京楼。到了楼里,一伙人打马候着他,见他进来忙迎上去。“祁公子,张军长给您送的凝痕胶,说今儿要您多担待,改日登门给您道歉。”他觉得好笑,收了东西说,“我可受不起。”

  他知道,这胶还是要用的。他留着这张脸,自然还要多担待,这张脸毁了,就没人要他担待了。

  而后张夫人刁难过他几次,他心悸,将张军长赏他的那些珍珑玉器统统打了包给她送去。第二日入了夜张夫人叫他去,说要听戏。他就站在张家的门外,在寒气逼人的霜夜里唱了半晚的绿窗愁,唱的嗓音都嘶哑了,才有人挥挥手示意他走。他递了张帖子拜托下人交进去,那帖子是兔毫写的笏,颜筋柳骨写了首寄生草。

  “漫揾英雄泪,相离处士家。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。没缘法转眼分离乍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,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。”

  他想这大小姐再不济也该读过红楼梦,总该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瘸狐狸撞上瞎眼狼,一对可怜人还谈什么争斗无常。他不要她这个如意郎君,不过图他在京城这点名望。他是莲台下剃度的和尚,不为了向佛,单是不去发就要搭上性命,两害取其轻。西山峭壁上长的婆娑果,他尝不来。

  他借此过了许多年的安稳日子。连天的军阀你倒我起,京城没变样子,还是端了枪的小伙子对老百姓颐气指使。这弥天牢笼像是个四四方方的正方体盒子,往哪面推,都是黑色朝上。改了姓,就牵连着一波人掉了脑袋。可他不是,北京人都说祁先生是这梨园里的木芙蕖。

枪打京城瓦千余,震不沉一朵木芙蕖。

如今他曾住的那府邸改姓了杨。这无妨,他还是自顾自的艳绝京城。

4
一个礼拜的时间过得很快。

他出了门,门口守着辆气派的小汽车,后排气管道往外冒着黑烟。门口守着个人,见他出来了,快步迎了上来,点头哈腰的叫着“祁先生”。他走到车跟前,车门就叫人给拉开了,他坐进去,成箱的家伙放进后备箱里。车身猛的震动起来,不多一会,蹿出去了百十里。

他换了青褐色的袍子,有细碎的洋点子点在上面。下了车,那位杨司令正守在大门边上的石狮子边上。他走下来,还没上妆,眉眼是一样的狭长带韵,雪削的鼻梁挺直在脸颊正中,带着不似华人的立体。

“祁先生,您可算来了!我今天是有幸了,能见着这打不沉的木芙蕖。”

“您这话说的,我可受不起。赶巧您来时我倒了嗓子,这不是今儿就给您补上了。”他把包里装着的兰花烟递过去,“我去后台上个妆,咱就可以开场了。”

“先生来了吗?”杨司令亲昵的摸了摸他的肩,转身问身后跟着的下人。

“先生说不懂这些戏呀曲呀的,您送他的拓本还没来得及看,他在家捣鼓那个呢。”

“他又骗人了。上次还看他填了两支端正好,稿子就压在灯油下面,今天就推说不会了。算了,他是文人雅士,不爱凑这些热闹,我们是俗士,是不是祁先生?”

祁同伟笑了笑,他知道这话不必回答,笑一笑就是礼貌了。然后他略俯了俯身子,往后面的小台子上走。

铜锣声一响,他掀了帘子缓缓走出来。他往台下瞥了一眼,两道眉就皱了起来。今儿的人较往日少了很多。他平时轻易不唱台,真要想听他的戏得特意点。平民百姓没有那个闲钱造在戏曲上,所以都是趁着大户人家摆堂会,蹭着听一听。所以以往他唱堂会,底下是座无虚席。可今天,虽然从上看坐的是七七八八,可围观的人明显少了不少。他心里打成了结,但面上没显露,该怎么唱还怎么唱。

下了场,他谢绝了杨司令的递来的茶,急匆匆的离开了杨家。说是园里还有忙的事儿。可出了门他就转过身问身后跟着的那孩子,“今天的人怎么这么少?”

“啊?估计是人们忌讳杨司令吧,毕竟现在的人… …”

“忌讳他?为什么?”

“您还不知道?杨司令带着手下的人依附东条太君了!”

“他投靠日本人了?什么时候的事?”

“没这一出,他哪能在北平站得住脚啊!您这消息也太不灵通了。”

“你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提醒我?”他问的咬牙切齿的。

“您也没问过啊。”那孩子脸上就写着无所谓,“您想得开点,谁让他姓就是个洋呢!再说了,给谁唱不是唱。您看那街边的学生,都是燕大的。他们热血,傻子一样的替别人冲锋。得到什么了?大人物要把这个国家点点价卖了,你拦不住,白白的送死就是了。我们都是小人物,您再努力也救不了世啊!”

“你今年有十二了吧。”祁同伟俯下身子,“我没想过救世,我想着就是,救我自个儿了吧。”

他闭上了眼,想的不是昨晚喝的绿豆梗米粥,而是东北的万里沃土。他看得见战火纷仍,远远地一声轰鸣炸开了方圆几里一片血雨,半截折断的刀刃陷进泥沙里,泥沙嵌进地里,泛着紫色。一阵枪响破了清晨上空笼着的一层雾,昨晚还潜着战士的沟渠染成了红色,俯下身子已没了声息。他还看见离封锁线不远的巷子口蜷着个孩子,饿的两眼放光,呆滞的看着遥远的太阳。

他还看见有个人朝他伸手,月白的袍子上落满了雪,抖搂一下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。他远远地抬头看,谦谦君子人如玉,载着半世的风雪,朝他伸手了。可他不敢接,他的手上尽是泥沼和血污,怕脏了他的白袍。

他想,大约除却君身三尺雪,江湖谁人配白衣。

就这么闭着眼半晌,他猛地睁开眼坐起来,对着后面的人说,“不是快到他张司令的生辰了吗,跟他说,这戏我唱了。让他往热闹了办,人越多越好!”

5.
那天是很热闹了。府里府外张灯结彩,灯红酒绿,颇有皇帝祭天的气派劲儿。祁同伟去了,穿着身儿定做的大红宫袍,远远看像是要出嫁的大姑娘,娇媚之处还带着三分羞涩。底下的人群本来沉默着,甚至是耻辱的低着头,可他出来了,还是听到了几声惊叹。尽管那惊叹掺在无数冷笑和白眼之中。

“祁先生今天可是太夺人了。”他听见寿星在下面感叹,那感叹是人群之中唯一见得出光明正大的。

他听着,听着京胡响了,奏的是赏花时,那是他选的曲。他想着,还好那位高先生,教过他识字断句,也容他看些诗词文赋。

“翠凤翎毛扎帚叉,闲为仙人扫落花。你看那风起玉尘砂,猛可的那一层云下,抵多少门外即天涯!你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,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。你与俺眼向云霞。洞宾呵,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,若迟呵,错叫人留恨碧桃花。”

他唱着,把尾调拖得又高又长,刚好补上了那乐师奏第二遍的空缺。他的嗓子涩着痛,声音像是从天外挤出来的,可他和上了。首调出来的时候他压着起承转和唱,“昨为圣上拂纤尘,今跪流寇坐汉家。”

那京胡声乍然停了!一阵窸窣之后,底下的读书人抬了头。

“你看那火烧高粱地,遍地寻尽流离失家,作恶的高台等奉茶!你伏低了奴颜卑恭效爪牙,刀尖上战战兢兢养新娃。”他像是不怕死的边唱边瞪着高高坐着的杨司令。杨司令恼了,拔了枪指着他,手在扳机出用力扣下,没有动静。只有弹道划破空气的呼啸声,弹夹里空空如也。杨司令怔怔的瞪着自己的枪,突然醒悟了的大喊,“高育良去哪了!那个叛徒!老子要杀了他!”

他杀不了了,他被人群团团围在中央,手无寸铁。只有两个贴了身的保镖,伏低了头,装作什么都看不见。高育良就站在他的后面,目不转睛的盯着台子上的男人。他晦涩的目光明了又暗。

“这原是中华天下,乡亲啊,您睁了眼看着这青天儿白日,豁了命,血溅上他的洋袈裟!”

他唱完最后一句,一把匕首从袖口褪了出来,他挥着匕首往左心室刺,突然瞥见了台下站着的高先生,手腕颤了颤,落地失了准头,泛着寒光的利刃刺进肺部,血溅出来,台子边上尽是红点子。他的大红宫袍染了血,却看不出来。

  “祁先生!”

  他听见有许多人喊他的名字,喊得很热切,也很悲恸。可他听不太清了,意识如同鲜血般一点点流逝。他听见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站在人群的顶峰振臂高呼,“先生的血不能白流!”于是人群冲上去围住了杨司令。

而高育良朝他走过来了。他想,依稀是高育良吧,只是还不知道是哪几个字。高育良离着他近了,他艰难地抬手止了,肺部的创口让他连开口都疼,但他还是断断续续的说着。

“先生,您…别过来…血…脏…仔细您的…白衣服。”

高育良错愕的站住了,反应了下,恼的像是故意违逆的,抱住他。他伤口里流出的血浸透的红布料,尽数流进高育良的白袍子上。

“我真是没想到,是你。”

“我还,不知道,您,叫什么。”

“我叫高育良,育人的育,良才的才。”

祁同伟笑了,他大概算得上是高育良,育出的良才了。

“您…真守约。”他闭上眼睛,笑得满脸是泪。他想他唱了这一辈子,恐怕没有哪次比这次的血染宫袍更算得上是冠华京城了,他果然来了。不多久这件事情将满城皆知,出于各种目的被炒得沸沸扬扬的。“您…保护好…自己。”

高育良抱着阖了眼的祁同伟,二十年来第一次想起来那个落了雪的隆冬,他向那个孩子许下的无心的诺言。一时间,喊打喊杀的声音远了,沸腾喧闹的人群也远了,天地辽阔,剩下了一具不会笑的无双公子。

故人终场戏,淡抹最适宜。

高育良想,这时天上应该落点雪,把两个人身上的血污洗干净了才行。但没有,那天晴空万里,就像老天爷不知道这里有人枉送了性命,有人错失了魂魄。

6.

  1945年8月15日。

  那天举国狂欢,北平也不例外。大街小巷的放着烟花,落了的乔木叶一片片的堆在地上,教兴奋的人群踩来碾去。

  燕子巷在城郊,是块荒地,衰草枯杨长满了田。那儿原不是的,原是一系军阀的歌舞场,革命后充了公,再后来无人问津了。进去有个七八公里,长了棵环抱一人粗的枇杷树,那原本是个戏台子,粉墨登场的地方。

  15日那天这久不见人迹的地方来了位先生,年过半百了,鬓角沾了雪。他还穿了件格格不入的月白色长袍,而不是爽利的中山装。他站在那棵树下,身段儿板正,唱起汤显祖的《赏花时》。

  二里地外有几户人家,躲难时住在这儿的。远远地有孩子往这儿眺一眼,母亲立刻拽着他的耳朵回了房,边拽边埋怨,“瞎看什么,估计是早几年的票友!”那唱腔还传过来,一层砖瓦挡不住,那孩子却不敢再看了。忍了好一会,凑到灶台边上问,“妈,他唱的什么?”

  “你还听不懂,长大了就懂了。”

  孩子“切”了一声,从灶篮子里拿了个炊饼回屋吃了。他还没听过那黄粱一梦的故事,不懂人间只争朝夕的苦。他也不需懂,这炊饼搅和着香甜的玉米面,比哀绝的唱腔勾引人。他两口咬干净了,又趴在窗户纸上侧耳去听。

  他唱的是“为赴妄言半生错,连累公子大梦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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